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再見,金髮女郎


 日前和友人欣賞「稻草人舞團 2012 《金小姐》台語創作音樂舞蹈劇場」,感觸良多。

 〈安平追想曲〉對許多人是耳熟能詳的歌曲,但在我的同伴友朋之間,卻有極大部份的人是在 KTV中聽聞我點來時才對它有印象,而且往往前奏一下就會引來一陣驚呼此起彼落:「是誰點這種台語老歌來唱啊?!」

 也難怪大家的反應,因為往往它的出現就在伍佰、周杰倫、蔡依琳和阿妹之間,大家的視覺印象還停留在前一秒燈光閃耀的霓虹搖滾,下一刻卻出來黯淡的海面,一艘橫渡的漁船搖出古老的節奏。就在哀淒節奏聲中我默默拿起麥克風時又會引起大家一陣驚訝,因為我一向是那個說不好台語的都市孩子,卻一開口就字正腔圓到讓大家再度驚訝得鴉雀無聲:「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信全無通,伊是行船遇風浪。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相思寄著海邊風……」

 是的,我是會唱台語歌的。雖然在高雄眷村外圍出生、成長,從學校到日常生活周遭幾乎有九成的人都講著各省濃重鄉音,讓我在九歲不到就失去了母語的口說能力,可是〈安平追想曲〉卻是我童年中極其深刻的記憶:從童稚時分在收音機中聽見,一直到十歲時開始摸摸弄弄家裏四處擺放的樂器(口琴、笛子、吉他……),向來寡言不善表達的我,總是在課後的下午,透過樂器張口吹出一首首我印象中的老歌旋律陪伴著蹲踞在大水盆前洗衣的母親,當時搬到眷村左近已近五年的母親還是不大會講國語,而家裏的錄放音機因著父親的喜好,幾乎無時無刻都撥放著當時的台語流行歌曲,可是我卻偏偏喜愛那偶而才能在廣播中聽見、曲調裏有說不出憂傷的台語老歌,從〈燒肉粽〉、〈望春風〉、〈月夜愁〉、〈南都夜曲〉……,而其中〈安平追想曲〉對童年的我來說算是較繁複卻是極其難忘的,原因或許就在據說是真實故事寫就的歌詞中那名娓娓訴說身世、等待歸人的金髮女子,哼唱著那樣造化弄人、淒涼的身世,和她一生的等待。

 而這個故事感動的不止是當時親臨安平港邊的陳達儒先生,親自填詞寫下了這首傳唱多年的〈安平追想曲〉,經過時光長河後它又感動了年少的我和其他許多人,一直到近兩年來,先是 2011年秀琴歌劇團以它為藍本,改編為年度大戲「現代歌仔新調《安平追想曲》」;接著又是今 (2012)年稻草人舞團再度以歌曲中兩代思戀未歸情人的女子們為本事,新編歌舞劇「《金小姐》台語創作音樂舞蹈劇場」這齣戲,同時請來台南音樂人謝銘祐先生為它創作編曲,於是在時空洪流的變遷中,隨著台灣現代社會中女性意識的抬頭,當年的哀歌悲調而今有了全新典雅的風貌:

 「梳妝點胭脂,等伊畫眼眉;心肝隨伊飛出海,伊啊伊啊毋知。金金的頭毛,生成的辛酸;海風講伊也無線索,思念有多遠……」悠悠輕訴情衷的女聲才停歇,空心吉他就在彈指撥絃中跳空一躍升為主調,只聽伴奏人掌中琴弦挑動,一時〈安平追想曲〉原曲中精采又摧人的過場重現,時空重疊中排徊在港邊翹首等待的女子身影交錯在舞台和其後的投影布幕上,旋而分離,耳邊音響又換新聲,喚出女聲從胸腔震顫輕喊的思念不斷:「找無時間的港邊,是誰人留的青春少年時?愛啊怨啊分袂清,攏變做無情的海湧。念啊伊啊伊,猶是彼伊;纏啊伊啊伊,伊…伊…伊………」隨著舞者的舞姿伴著舞台後方錯落的黑色投影與清脆空靈的女聲,這個雨夜中在文化中心空曠表演廳中悠悠迴盪的,是從原生故事情節舞出的旋律和情緒、是源源不絕湧上又退去的潮水、是──

 安平海邊這許多年來不變的深情眺望和守候。


原文刊載《中華日報》2012.12.27
http://reading.cdns.com.tw/20121228/read/zhfk/JAN000002012122719130300.htm


吳南穎 金小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UJQgUNVCX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