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時空的符碼
──記台灣文學教室第六期「文化理解與文學書寫:音樂」
前言
台灣文學教室第六期的「文化理解與文學書寫:音樂」系列課程,由成功大學台文系助理教授簡義明老師策劃,透過邀請不同背景與專業的講師群,從理論、歷史、創作到實務等各種視角來拓展學員視野及探討文學和音樂間的關係,課程範疇涵蓋了世界音樂、搖滾樂、爵士樂等,同時配合不同的樂曲選播,讓學員們在認識、理解各種音樂之餘,可以進一步深思音樂在文化理解與文學書寫中所扮演的角色位置;其中叫人期待的是邀請到三位國內知名音樂人朱約信、林生祥、吳志寧來到教室為學員們現場演奏彈唱,除了讓學員們有機會深入瞭解這幾位音樂人在創作方面的內在動力與經驗之外,更是把平時只能經由螢光幕觀賞的影音體驗升級到「面對面」及「立體身歷聲」的感動!
開始,看見世界
第一堂課。向來致力於推廣歐美主流音樂以外的世界民族音樂的鍾適芳老師(同時也是「大大樹音樂圖像」創辦人暨製作人),在這個文化多元、全世界都時興舉辦各式各樣音樂節、音樂祭的年代,為大家主講「歡慶之外:音樂節帶我們去哪裡?」。
鍾適芳老師詢問同學們是否有參與過國內音樂慶典的經驗,如:簡單生活節、春吶、楊逵音樂節或美濃黃蝶祭中歌手演唱⋯⋯等等,而這些我們熱切參與的音樂慶典活動,其實源自於1969年8月在美國紐約州一個小鎮牧場舉辦的Woodstock Festival,就如同它的宣傳標語「Woodstock, 3Days of Peace & Music」,言簡意賅地點出音樂節的主題──整整三天,分享和平訊息與音樂。
這場六○年代以來最熱鬧也最具代表性的一場Festival,標榜「音樂與藝術的集合」(Music andArts Fair)」的宗旨,因為當時年輕人「反戰、人權、解放」等共同思潮而和平聚集了數十萬人卻沒有發生任何暴動。當年這場音樂節的場地紀錄成了後來的音樂節策展人對於場域規劃的想像與場景觀念,同時它以反戰、人權等議題為Festival主軸的概念也成了日後許多音樂節或文化節策展創意的動機來源。例如在德國有以「民謠與傳承」為主題的TFF Rudolstadt;在比利時荷語區則有為保存傳統風笛文化的Folk Festival Dranouter;在挪威的年輕人因為對於本身薩米族(Sami)的土地與認同使命而開始成立了挪威海岸風暴音樂節(Riddu Riđđu Festival)等等。這些原本發源於農村小鎮的地區音樂節,因為風格與主題明確和強烈的使命感,每年都吸引了數萬名來自世界各地不遠千里感興趣的人們,早已成為世界聞名的大型音樂節活動。在這股全世界歡慶音樂節的風潮中,台灣除了有開啟本地獨立音樂發聲舞台的海洋音樂祭之外,鐘適芳老師個人也源於「與社會、歷史對話的責任」,在2001年時以「遷徙與流離」為主題,開始創辦了流浪之歌音樂節(MIGRATION MUSIC FESTIVAL)。除了音樂表演外,也藉由影片、演講、展覽把主題呈現在觀眾面前,「開一扇窗,讓大家可以由它飛向世界」,而鐘適芳老師今天來到文學教室為大家上的這堂課,又何嘗不是大大地打開了學員們聆聽音樂的眼界,突破了場域的疆界,讓我們一下子看見了全世界!
開始,認識世界──聽覺文化
成大台文系副教授李承機老師用專業而學術的角度,從近代聽覺傳播技術的發展所造成的共時性及文化對比作用談起,對於殖民地體制下的台灣「音響」環境深受殖民者日本國的影響,為我們剖析「聽覺媒體的『越境』與聽覺文化的混雜性」。其次,透過播放〈月夜愁〉、〈對花〉、〈夜半的大稻埕〉、〈素蘭要出嫁〉、〈小姑娘入城〉、〈何必去燒香〉⋯⋯等台灣早期的音樂為學員們帶來另一種不同於而今的音樂感官體會經驗之外,李承機老師也詳細說明當時的台灣唱片界以翻唱日本新舊流行歌為主流,如唱片製作人兼編曲家莊啟勝著手將民謠〈ソーラン節〉與流行歌〈旭のソーラン節〉分別改編成〈素蘭小姐〉與〈素蘭小姐要出嫁〉兩首歌,由新進歌手黃三元演唱,大受歡迎之餘,還成為1966年台南市新藝陣頭「素蘭出嫁陣」的主題歌,風行於台南地區。這種把外來歌曲改編成符合台灣社會現象的文化混雜性,可以說是當時台語歌曲的一種獨特風格。李老師並提醒學員:「只有文明才有所謂的原創,文化並沒有這樣的觀念,因為對比於原創的輸入,混雜共生後才會產生文化的原創性,這樣看似弔詭卻是無比真確存在的事實。」
開始,聽見音樂(一)──英倫搖滾
多年來一直在《破報》、《GQ》等刊物及經營的部落格「音速青春」書寫各種搖滾樂樂評,同時也是《gigs 搖滾生活誌》總主筆的陳德政老師,用親切聊天的方式與大家分享了他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的音樂經驗與發現,「原來在聆聽音樂的選擇上,有時候另類音樂和流行音樂兩者之間差別並不那麼明顯,甚至往往日後回顧時會發現兩者可能是等號的。」
介紹了小紅莓合唱團Cranberries、石玫瑰The Stone Roses、非凡人物合唱團Smashing Pumpkins、綠洲合唱團Oasis、電台司令Radio Head⋯⋯等在八○年代風靡台灣一時的英倫搖滾團體後,陳德政老師也為學員們引薦了《Control》(搖滾經典電影)與《On the Road》(半自傳體的公路小說)這兩部經典音樂作品。對於書寫樂評的建議,他說其實他個人多年書寫樂評的心情無他,就只是在聆聽完一場場酣暢淋漓的表演後,提筆把這些經歷和記憶轉化成文字紀錄而已,而這些文字紀錄的訓練起源於自小即養成的寫日記習慣。老師勉勵我們不要過度在意寫作技巧和文筆,而是多聽、多寫,記錄下當時的感動,都會是日後美好的回憶。
開始,聽見音樂(二)──社運音樂
擔任過嘉義縣文化局長、身兼詩人、音樂作詞人身分,並獲得金曲獎第16屆及第18屆最佳作詞人的鍾永豐老師,則是帶著滿滿的社運與音樂經驗來為學員主講「搖滾樂中的現實主義與社會對話 」。
鍾永豐老師自言他的創作與他聽搖滾樂息息相關,因為反映現實、批判現實⋯⋯都是搖滾樂中很重要的面向,也就是「跟社會對話」。在西方社會中,從18、19世紀以來,所有的社運歌曲幾乎都改編自當地的民謠或教堂聖歌,利用當代文化形式來妝點社會現實。19世紀的美國現實主義詩歌多半來自歐陸傳統民謠及二次大戰後逃到美國的超現實主義者及社會主義人士,也使得紐約成為前衛主義的大本營,吸引了許多關懷社會的創作歌手,開啟了現實主義音樂創作之路。
鍾永豐老師以他在1980年代的學生時期即深受其影響的美國歌手──巴布‧狄倫Bob Dylan的音樂作品為例,這位被廣泛認為是美國六○年代反叛文化代言人的作品中處處可看出他是一名極端的都會現實主義者,他的〈With God On Our Side〉是冷戰以來諸多批判歌詞中寫得最為透澈和諷刺的歌詞之一,但結構卻非常簡單又顧及韻腳,鍾老師提醒大家:「這是非常重要的,當我們試圖要批判現實或跟社會對話時,若你只是簡單寫出感受,這個連結當下就斷絕了,因為它需要更加嚴謹的態度去面對和處理。」對照著西方搖滾樂,鍾永豐老師用客語吟誦了社會詩人杜甫的〈兵車行〉與漢樂府〈戰城南〉為例說明,這些詩歌也是一開始就是從聲音入手,如果完全不顧及形式,或沒有反映社會現實的精神,這些作品根本不可能「傳世」,而這些透過「聲音」和社會對話的作品,就是用嚴謹的態度和社會關懷傳承給後世,並且深深影響了像他這樣的音樂創作人。
開始,聽見世界(三)──爵士音樂
長年以「小威」(wisconsin)身分在爵士樂網路社群發表文章、同時也是《音響論壇》月刊「爵士樂的故事」專欄主筆的政治大學廣告系教授孫秀蕙老師,在「爵士樂如何被理解與轉介」這堂課上,提出一個觀察現象──在台灣,真正願意寫樂評的人幾乎是屈指可數,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台灣並沒有一個好的音樂聆聽環境」,在這樣的養成背景之下,以致於到今天聽音樂、寫音樂都一直還是不受到鼓勵的行為。
為了鼓勵年輕的世代養成聆聽音樂的習慣,並嘗試樂評書寫,小威老師慷慨地提供了個人部落格上曾發表過的樂評專欄文章作為教材,說明「關於音樂寫作的STEP 1-2-3」:在創作的起步、蒐集資訊時應該要詳細客觀、創作時必需把握原創性與內容精要,並要建立個人觀點與文字特色等步驟⋯⋯等等,都為大家提供了很好的建議和準則參考。她並以〈青春悲喜曲:談 Joni Mitchell〉、〈歌手輝煌與毀滅:談 Janis Joplin與六○年代的反文化〉、〈談中音薩克斯風手亞特‧派伯Art Pepper〉、〈既生瑜,何生亮?介紹中音薩克斯風手巴德‧申克Bud Shank〉這幾篇個人發表的文章為例,透過對於這幾位歌手的生平與作品的說明,為我們介紹爵士樂的聆聽與書寫,並提醒學員:唯有擁有對爵士樂的熱情才能持續不輟地聆聽,並鑽研歌手的音樂風格與人生故事,繼而書寫出一篇篇擁有自我風格與特色的樂評!
音樂世界(四)──本土民歌
擔任News98「音樂五四三」主持人的馬世芳老師,則是用一首掀起七○年代民歌風潮,由余光中作詞,楊弦作曲、演唱的〈民歌手〉,揭開這堂「歌詩與我們的時代──淺談近代流行歌史『文壇』與『樂壇』的跨界實驗」課程的序幕。這堂課主要是談近代流行歌史「文壇」與「樂壇」兩者間的融合關係,並從回顧過去流行歌的歷史觀察這些流行歌是如何造成極大的產值與對當代人民思想造成的影響。
回顧整個七○年代以來的民歌創作史,當時參與的每個人無不在意是否原創及青年自覺,以及題材的開拓,形象與內容等都是當時極為重要的一個觀察。當時許多歌詞的題材來自文壇上極富盛名的詩人與文人作家作品,如余光中、鄭愁予、羅青、席慕容、三毛、夏宇、陳幸蕙等人,這些「文壇」與「樂壇」跨界合作的成功經驗大大地鼓勵了民歌的發展,同時也帶動莘莘學子們大量投入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並不斷實驗音樂種種的可能性,當時發展出的口號「唱自己的歌」,除了受到當時中美斷交、民族主義深入人心之外,彼時的音樂創作人也開始自省「認識自己」,唯有從認清自我開始,才能真正的「唱自己的歌」。馬世芳老師同時配合著民歌創作的不同階段為我們播放〈好了歌〉、〈偈〉、〈不要告別〉、〈橄欖樹〉、〈風櫃來的人〉、〈浮生千山路〉、〈桂花巷〉⋯⋯等歌曲並訴說其背後的時代故事,這些「自己的歌」經過時代的沖刷、歲月的洗禮,時至今日聆聽的我們仍然深受其震動,因為好的流行音樂與藝術作品的高度並不相上下,它一方面與同時代是瞬息相連的,另一方面又超越了時代的腳步,可以流傳到後世並且帶來的感動與影響不減當年,而當年文壇與樂壇呼應與跨界實驗的幾位重要人物如李壽全、李宗盛、吳念真、甚至是罹患帕金森氏症多年的李泰祥等人,即使到了八○年代,他們仍然創作不懈,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就像一顆顆時空膠囊,讓日後的我們打開就可以嗅聞到當時的氣味。
音樂現場(一)──朱約信
曾在2000年獲得金曲獎台語歌王榮耀、演過電影、當過電視和電台節目主持人、寫過電影主題曲和樂評及影評,在大學開課講授「流行音樂vs.電影」,同時也是「搖滾主耶穌」樂團團長的朱約信(豬頭皮),帶著一把電吉他,來主講「從吳濁流到楊逵,文學入歌談」的主題。
朱約信老師配合投影片上的歌詞播放,開始邊說起一些創作曲的幕後故事緣由,邊為學員們演唱。第一首演唱的歌曲是〈無花果〉,這是朱約信老師開始創作台語歌曲的開端,時值1990年的台灣學運,國內多所大學學生串聯抗議「郝柏村軍人干政」,當時就由他、知名音樂人陳明章和作曲家林良哲領隊參加,在參與學運過程中他們發現:「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歌?」這個念頭一起,他就和林良哲開始嘗試寫屬於那個年代的台語歌曲,二人從「無花果」(朱約信作曲、林良哲作詞)開始,一系列由他們合作創作的新台語歌曲誕生了。但細說真正創作的源起其實是在1985年他參加音樂作曲家簡上仁舉辦的「台灣歌謠研習營」,在研習營中拿到同期學員的詞作,後改編創作〈雙生仔子〉。這首歌創作時正當天安門事件,所以也算是一種時代的紀錄;同時也在創作營中遇見莊永明老師,並把他的兩首詩作〈攏是為著你〉、〈失落的心〉揉合創作了〈攏是為著你〉一曲,之後算是開始正式踏上了作曲之路。當時還在讀大學的朱約信老師,因為不願看見台語歌謠風潮一派是悲歌哀調,於是嘗試創作了許多「新潮」的曲子,例如結合了嘲弄〈望春風〉、〈雨夜花〉、〈補破網〉、〈月夜愁〉四首歌意象而創作的作品〈望花補夜〉。早期民主運動興起時,許多被列為「黑名單」的民運人士紛紛回歸,大大鼓勵了當時地下化的民主政治風潮,朱約信老師於是和林良哲合作寫了〈歡迎烏名單〉、〈想欲返去〉等等政治意味濃厚的歌曲。
藉由與作曲家林良哲向楊逵致敬而寫的〈玫瑰〉與〈鵝媽媽出嫁〉的故事,朱約信老師說起在文學領域中,寫歌詞的人雖然不若寫詩的人多,但相較之下作曲的人更少,往往面對著鋪天蓋地來的歌詞作品卻來不及創作的窘境,並取材自陳達儒〈阮不知啦〉作「文學vs.音樂,由詩入歌」的即興,為學員介紹作曲的音韻與創作原則,並演唱創作新曲〈阮共款毋知啦〉等歌曲,結束了這場豐富的音樂現場演唱饗宴。
音樂現場(二)──林生祥
作品常獲得金曲獎等音樂獎項肯定、2011年更是以《大地書房》專輯獲得金音獎最佳專輯、最佳民謠專輯和最佳創作歌手等三項大獎的音樂創作者林生祥老師,抱著個人獨創的三弦月琴為學員主講:「土地之歌:我的文學閱讀與音樂創作」。
開場時只見林生祥老師低眉信手試了幾個和絃後,就悠悠地彈唱起新作〈秀貞介菜園〉,歌畢他用聊天的方式說起在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課外讀物」,高中又因為沉迷於打乒乓球、練琴、玩吉他,結果畢業後沒能考上大學,但也因此在詩人郭楓創辦的補習班就讀,被政治啟蒙同時大量吸收了社會運動養分,並在那兒遇到一名用台語教授數學的女老師,讓他在學習代數方程式過程中深深震懾於語言的魅力。重考後的生祥老師,因為對音樂的喜愛而堅持報讀號稱民歌手搖籃的淡江大學。一直到大三時被喜愛文學的學長啟迪,開始大量地閱讀了鍾肇政、黃春明等作家的作品,並接觸日本與舊俄文學及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小說。
生祥老師建議學員們:「充電的方式應該是多元的,要藉由閱讀讓自己擁有多種層次的養分。」唱完為女兒所作的〈細細妹〉和〈大地書房〉,生祥老師說起當初做鍾理和專輯的一段緣由,及他是如何將自己農村的日常與鍾理和的文學場景及題材連結,以歌謠的形式探索,邀請四位南方作家──鍾理和的兒子暨作家鍾鐵民和鍾鐵鈞、詩人曾貴海、金曲獎最佳作詞人鍾永豐,分別以鍾理和的小說和詩作為主要題材,轉鍾理和文字為一首首動人歌謠,終於完成了這張專輯:《大地書房──文學。土地。鍾理和》,並隨著現場彈唱的曲目為大家介紹〈假黎婆〉、〈笠山農場〉、〈過來救捱〉等歌曲創作與作家鍾理和作品中的互相呼應連結,和創作過程中發生的諧趣故事,結束了這堂充滿文學芳美和音樂悠揚的課程。
餘音
「文化理解與文學書寫:音樂」系列課程開始上課時,時序剛走入秋天,府城傍晚的天空仍是明朗蔚藍,溫暖的陽光亳不吝惜地灑落肩頭,台灣文學館大門口兩旁的鳳凰木隨風飄落點點落葉細緻如雨,卻又燦金得一如農田裏在秋末搖曳的稻穗,彷彿是場預言:這一系列課程必然會讓大家滿載豐收而歸。果然,每週的課程結束時,走出教室的每個學員臉上都是意猶未盡又心滿意足,而音樂文學與文化的傳承就像耳邊仍然繚繞的旋律般,乘著音符的羽翼穿梭在時空的洪流中,將一直悠悠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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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台灣文學館通訊》季刊第37期,201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