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座亭子守望,已經許多個秋天。
天剛破曉,他就上了亭子,秋陽每日自海面昇起時的萬化光彩,他都盡收眼底;有時,他也把清晨的雨景網羅在記憶。如此不問陰晴地執著守候,只為確實記錄下,在候鳥南遷的季節裡,飛過故鄉天空的鷹群。
我在東北風初起的 九月上旬,來到他數鷹的亭子,太陽剛昇起,亭外芒花正 搖曳。他見我來得突然,先是訝異,然後便極開心地陳述這天日出的情景:「原以為海面雲層太厚,今天看不到日出了,突然間,雲層破了個洞,宛如開一扇天窗, 金色陽光自窗後射出,光芒恰恰籠罩海天之際的蘭嶼島……很漂亮。」他說話之間夾雜著幾聲咳嗽,神情卻興奮愉悅,我大概是今年秋天,第一個與他同度清晨的人。
早起的人可以沈浸清麗景緻,早起的鷹只為往更溫暖的南方趕路。清晨六時許,他的記錄上已有百餘隻赤腹鷹及三隻魚鷹飛過,而我們頭上的天空,正有三百多隻一群的鷹,穿越曉風中的殘月。太陽漸漸往上昇,鷹群不斷地出現,三十七隻、一百零八隻、八十五隻、四百零六隻……他一筆一筆地添加新記錄。我在讚嘆之餘不免疑惑,那麼多的鳥,有時盤旋、有時左右游移,如何算得仔細?他說:「能夠的時候一隻一隻算,數量多時二隻、五隻、 十隻、五十隻或一百隻一起算;盤旋時不要算,等鷹群開始滑翔時,算穿越線。」我依他的指示試了幾次,鷹群數量少時勉強能算得分明,數量多時只能期待他的答案。經驗無法轉移,即使只是數算鳥隻,要數得準確也得勤練習,他是下過功夫的。
這是一座位在墾丁社頂公園內的眺望亭,名為凌霄,擁有極廣闊的視野。亭上除可遠眺海天相連、近看秋花遍野,更可見鵝鑾鼻岬角寧靜地伸向海洋。這時陽光普照社頂公園,南方海面卻烏雲密佈,菲律賓海域有颱風活動。數鷹人預言南飛的鷹群將再折返。
果真,十點過後,赤腹鷹自南方回來了。回頭的鷹大多低飛,有時甚至停棲在亭邊的枯枝上,但都不久留。當低飛的鷹經過頭頂時,可以用肉眼看見它腹部的斑紋和眼神。數鷹人教我注意鷹的眼睛:「紅色眼睛的是雄鳥,黃色眼睛的是雌鳥」他說。透過望遠鏡,真的可以分辨鷹的眼色!我正認真地尋找天空中的眼睛,他又說: 「留意腹部,有斑紋的是幼鳥,沒有斑紋的是成鳥。」我依言分辨,終於識得飛鷹的年紀。
「有大鳥!」沿著他的視線,我看見一隻比赤腹鷹大許多的鷹,正滑過亭子上方。「是蜂鷹,注意牠細長的頭部……」他先說明蜂鷹的特徵,然後拿來鳥類圖鑑,讓我詳加比對。當那隻大鷹遠去後,他一邊充實記錄,一邊說在每年過境墾丁的鷹群中,數量最多的是赤腹鷹,其次是灰面鷲,蜂鷹排名第三,數量也不少。我察看鳥類圖鑑,書中記載蜂鷹為稀有鳥類,看來這書的作者不常到凌霄亭來看鷹,也沒問過數鷹人的意見。
雨雲掩蓋了陽光,東方的天與海之間張起一簾雨幕,而那片雨幕,正不急不徐地向亭子逼近,他說雨馬上就要到了。我匆匆離開凌霄亭時,他仍在亭上,總要到正午時分,他才步下涼亭。
隔天颱風警報,墾丁地區風雨大作,數鷹人和鷹群或許都可因風雨休息一天。
颱 風過後的晴日,我又來到凌霄亭,亭上除了數鷹人,多了幾位賞鳥人。登上亭子時,他們正舉著望遠鏡仰望天空,順著他們仰望的方向,我看見密密麻麻的鳥影排成 一條寬長的鳥河,聲勢浩蕩地朝南方流去。天氣晴好,無風,鷹群飛得很高,一隻隻面向南方,往前飛衝,然後消失在遠方的藍天裡。數鷹人說:「一千二百隻。」 沒有人對他宣佈的數字懷疑,因為不會有人估算得比他更準確。我還留戀在親眼目睹千鷹同飛的感動之中,有人又發現新到的大隊鷹群……八百四十隻一群過去了, 又來一群一千零五隻,然後三百多隻、四百多隻、五百多隻……一個上午,有八千四百多隻赤腹鷹飛過凌霄亭!若非身歷其境,我怎能相信這個數字?這天走下亭子 的我,彷彿有了不同的重量,也許是盛裝了太多的喜悅與感動。
秋意日漸深,苦苓舅的黃花與紅果已綴滿山野,數鷹人持續清晨五點三十分登亭,無日間斷。我偶爾早起上亭子,探問日出的情景及近日鷹況。他仍不時地發出幾聲咳嗽。
這天清晨大雨,我原計劃去賞鷹,被鬧鈴喚醒後,見天候欠佳便又倒睡。寤寐之間,忽記起數鷹人。這種吹著風的雨天,他如何在亭上守望?不過,我知道他一定在。於是匆匆醒起,帶著熱早餐前往凌霄亭,不為賞鷹,只為一探數鷹人的狀況。
風淒雨斜,亭中過雨,亭外滿目冷清。數鷹人縮在亭邊一角,盡可能地躲避著飄搖的雨絲,他身上未著雨衣,雨衣穿在望遠鏡及照相器材上。我向他招呼時,他顯得意外。
在等待中,他間間斷斷地說起看鷹的經驗。他說,曾經凌晨四點半就上亭子,想知道鷹群是否會在天未破曉即活動,結果證明旅行的鷹也需要充足的睡眠;也曾凌晨三點披夜色至墾丁東方的滿州谷地,守候灰面鷲起鷹的儀式,看見三千多隻灰面鷲在晨曦中飛起,列隊南行。又說,經驗告訴他,較強的風過後一兩天,鷹群出現的 數量會增加(鷹群的遷徙主要靠氣流);下大雨時沒有鷹會飛。我於是問,明知沒有鷹會飛,為何還要冒雨前來?
「也許雨會停,也許有意外。」他語音剛落,亭外的天空就有了動靜。一隻鳳頭蒼鷹在雨中盤旋,片刻之後,牠衝下樹林,再颺起時,腳爪拎掛著甫攫獲的小鳥……數鷹人冷靜地埋首於他的記錄,這大概就是他說的意外吧?
雨停了會兒,出現幾隻赤腹鷹,其中一隻且在我們對談時,從我身後飛來,與他擦肩而過。不多時,雨又下大了,我離開時,雨仍在落,數鷹人也仍然在亭上。
九月將盡時,東北風颳得驚天動地,風中的鷹不再面向南方飛行,而是一致地把頭朝向東方,頂著風向南滑行。數鷹人說:「這是鷹群最省力的飛行方式。」突然,亭中有人驚呼:「那是什麼?」我們都抬頭,十七隻蜂鷹正成群向淩霄亭飛來,飛過亭子上空又折返,來回地巡禮,彷彿要人將牠們看仔細。數鷹人一向冷靜的面容漾 現了雀躍的光彩,並仔細地向初來看鷹的人分說這些大鷹的特徵。鷹群漸遠時,他回頭對我說:「大自然總是厚待樂意親近她的人。」
在蜂鷹之後,國慶鳥灰面鷲也悄悄自海面昇起。因為族群剛抵達墾丁半島,隊伍尚單薄,再過數日,牠們將取代赤腹鷹,成為過境鷹群的主力。
芒花已老,苦苓舅的黃花蛻換成紅果,墾丁的天空彷彿變得更高了。10月的假日裡,凌霄亭來了許多遊客及賞鳥人士,數鷹人的記錄上已出現赤腹鷹、蜂鷹、大冠鷲、鳳頭蒼鷹、澤鵟、灰澤鵟、隼、燕隼、紅隼、松雀鷹、魚鷹、灰面鷲等鷹族。這天數鷹人咳得較厲害,精神顯得恍惚,十時許,他交待我和一位資深的鳥友代為記錄鷹群,然後躺倒亭內木椅上。
天空不時出現各種鷹,除了辨別種類,還要數算數量,我們顯得忙亂!多日來,看數鷹人從容地辨識、數算,還得不停地回答許多人的許多間題,似乎都極容易,現在他病倒片刻,亭上人們和鷹群即陷入混亂……
隔天數鷹人精神好轉,說是昨下午到醫院打了二針。假日天晴,凌霄亭因遊人而擁擠,大家見識了數鷹人的功力後,爭相與他合影。他沒有拒絕,卻一臉木然。有人 問:「你這麼詳實的做記錄,是否打算做候鳥生態研究?」他答:「目前我只是做實際觀察記錄。」他簡單的動機似乎沒有讓遊客滿意,因為為此聽來毫不響亮的目 的,付出這般難為的辛勤,彷彿不值。其實,略為細思,就不難明瞭,若無這平凡真實的記錄,更深入的研究便不能達成,人們也無法知道在何時到墾丁來看鷹最恰當。而這平凡真實的記錄,卻非人人可以貫徹。
灰面鷲群由少漸多,為凌霄亭再掀一次鷹颺高峰後,又漸減。隨著天氣轉涼,南遷的鷹已零落,10 月也近尾聲。數鷹人仍然五點半上亭子,但不再咳嗽。
10 月的最後一天,我在太陽高昇後來到亭子,數鷹人孤單地立在亭前。這是他今年在凌霄亭守望的最後一日,我翻看他的記錄,記錄上排列的數字麻密如 九 月所見的鳥河。這些數字,有些是墾丁歷年來的新記錄。賞鷹人結束凌霄亭的觀察後,將轉往龍鑾潭看雁鴨,但可以不必每日起個大早了。
這天,我送走數鷹人的背影,留自己獨自在亭上,感受風中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