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5日 星期四

精衛 /溫佑君

海面平靜無波。


這所謂的海,其實是上黨盆地裡一個一望無際的內陸湖。
距今五千年前,山西東南一帶被太行山與太岳山夾成鳥巢般的封閉盆地,這盆地裡曾有豐富的水資源灌溉出阡陌縱橫,由於新石器時代的中國北方氣候遠比現在要溫暖潮濕,再加上水利與平緩的地形,使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成為農業生產的先驅──炎帝/神農氏一族活動的場域。《管子.輕重戊》裡記載:「神農作,樹五穀淇山之陽,九州之民乃知穀食」,淇山在今天的晉城市東南。而太行、太岳之間的晉城、長治一帶,至今仍分布著許多與炎帝有關的地名村落,也還保留著大量有關炎帝活動的傳說,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小女兒女娃的故事。



女娃令人心痛的遭遇,和那高深莫測的湖面有關。她的年紀應該在十二、三歲上下,就是那種大人不再能振振有辭地限制其行動,可是又無法放心任之嬉耍的年紀。而事件發生的時節,很可能是清明前後。「清明」意味著萬物潔顯,氣清景明,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氣溫逐漸升高,雨量也逐漸增多,所以說「植樹造林,莫過清明」。我們要如何想像映入她眼簾的綠意?晉東南山區有種子植物一二五科,五一二屬,一○九○種,其中油脂植物就有一四七種,澱粉植物有九八種,果類植物一三六種,蜜源植物一三六種,野菜植物六八種,藥用植物四二六種!沒有這種條件,父親神農也嘗不了百草,得不到嘉禾。女娃最喜歡往離家不遠的發鳩山上跑,因為那裡滿山遍野都是柘樹(Cudrania tricuspidata)。這種樹可好玩了,父親曾教她拿葉子餵養蠶寶寶,雖然柘樹的葉片比同科的桑樹來得硬,蠶寶寶照樣啃個不停。

這一日,天空裡沒有半片雲,女娃在走上山來的路程裡,
已經讓陽光曬得皮膚發燙。她於是選了一棵特別高的柘樹,斜靠著樹幹,橫躺下來喘口氣。從八公尺之上穿透樹冠的點點光影,在葉片間製造了一種結實纍纍的假相,女娃仰頭嘆了一口氣,想起它在秋天才會長成的果實。那些紅灩灩的球形聚花果長得極像桑椹,嘗起來也一樣酸甜可口,每個女孩吃完以後,雙唇總顯得嬌豔欲滴,有吃得狠一些的,連臉頰都要搽上幾抹紅暈呢。女娃愈想愈渴,決定換個想頭。

發鳩山的主峰海拔有一六四七公尺,她正好站在八○○公尺的半山腰,遠眺東南方二十多公里的一片汪洋。那塊區域鄰近今天長子縣南陳鄉的蘇村、團城、與壑只村,在女娃的時代,它大約就是人稱東海的一個大湖泊。二十世紀八○年代,中國大陸的考古隊曾在南陳鄉發現三十幾棵舉世罕見的古樹化石,據考證已有兩億年的歷史,然而在它附近的東海,卻因為幾千年來的氣候變化而消失了。但在女娃的眼下,東海仍是一大塊唾手可及的藍色果凍。她決定隔天一早就出發,中午以前必定可以抵達湖邊。她已經忍不住開始想像把腳伸進湖水裡的沁心暢快,尤其是在漫步了五個小時之後。每回女娃逐浪快速衝刺一段時間以後,總愛跟自己玩一個遊戲──放掉原本緊繃的肌肉,假想自己完全不諳水性,然後閉上眼睛慢慢沉入水裡,隨著一股神秘的波動,擺盪、漂流。直到胸腔再也無法忍受,她才把全身的力氣召喚回來,奮力游出水面,大口吸入等候多時的甜美空氣。這個遊戲之所以令她興奮,是因為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證實,頭上那片青空永遠是她的!

那一陣子,女娃又發現這個遊戲另一個奇妙的樂趣:當她任由水波牽引身驅擺動時,她可以感覺到小腹也有一道暗潮跟著晃動。這種內外同步的韻律和節奏,讓她覺得自己彷彿溶於水中,無拘無束。人的體內有海洋(70%是鹹水),而人的血管反映了潮汐。美國作家黛安.艾克曼到巴哈馬群島潛水以後,就體會出「身為女人,卵巢中卵子如魚卵般安置,進入平滑、波動起浮的海洋子宮,我們的祖先數千年前即由此發源」。女娃在東海經驗的共盪現象,想必也和她剛剛開始的月經有關。

半年前的一個夜裡,母親把剛睡著的她搖醒,並示意她別吵到一旁鼾聲大作的幾個兄長。她躡手躡腳地起身,這才發現臥躺之處一片暗紅。她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母親已經把她的被褥整條抽起,牽著她到廚房後頭的一個小房間另行鋪下。從此以後,她和哥哥們在睡前打打鬧鬧的場景就成了回憶。因為她在經期裡不時會感覺腹痛如絞,流量又大,每個月來潮之際,母親都會請父親帶回柘樹的莖葉,拿水煎三個時辰,再讓她加了紅糖啜飲。

柘樹真是一味上等的藥材,不只能減輕月經的困擾,甚至可以抑制癌細胞生長。中國大陸近年就開發出一種名為「柘木糖漿」的處方藥,用作胃癌、食道癌、腸癌等消化道癌症的化療輔助用藥,上海第一人民醫院腫瘤科與第二軍醫大學腫瘤研究所也都針對其抗腫瘤特性做過實驗分析。這些知識自然不是神農氏素樸的田野調查所能涵括的,就像他也無法想像崔豹在〈古今注〉裡宣稱的「蒙恬始作秦筆,以柘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所謂蒼毫」,或是日本人拿柘木纖維細軟的樹皮來做高級和紙。在所有不可解的事物當中,還存有一個令他哀慟的謎團:當東海奪走他至愛的小女兒以後,女兒化身的小鳥,為什麼老要銜著柘木的小樹枝去填海?

這不只是神農氏的疑問,也是長久以來人們讀這段故事時的疑問。但各種揣想最後似乎都被同一種論調收編,齊發為千古一嘆: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陶潛.讀山海經詩句本身仍散逸著淵明一貫的恬淡,但學者們卻多半引申為:這個典故足以「鼓舞人們自強不息的精神和鬥志」。換句話說,女娃竟成了儒家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遠古代言人!

我們不妨剪接幾段畫面進來做個對照──宮崎駿的「風之谷」、「天空之城」、「魔女宅急便」,這幾部動畫裡的主人翁,不管是乘著滑翔翼的娜烏西卡、頸戴飛行石的希達、或是騎著掃帚的琪琪,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並且都具有飛行與改變世界的力量。女娃也是十二、三歲,變成叫聲如精衛的小鳥後,自然也以飛行為主要的活動,而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的舉動,無論背後的原因為何,改變世界的目標也一樣明確──為什麼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都能飛?她們想把世界改變成什麼樣子?

首先,是飛行的象徵意義。對受制於地心引力的人類而言,飛行始終是面向基本存在狀態的最大挑戰。一旦突破這層束縛,我們就會得到扭轉乾坤的幻覺與快感:「現在生活顯得多麼豐富啊!生活並不是盯著漁船單調地追來逐去,而是另有理由存在的!我們可以騰躍於無知之外,我們會發現自己是優越、睿智和具有技能的生物。我們可以自由自在,我可以學習飛行!」這段對於飛行的忘情謳歌,出自於一隻「低等」鳥類──天地一沙鷗強納森之口。所有第一次藉著飛機騰雲駕霧的乘客,應該都能分享牠欣喜若狂的情緒。在這個脈絡下,飛行的能力不是預言了一場革命,就是應許了某種演化的進程。飛行,因此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梯。

接下來,是「另一個世界」的本質:「風之谷」中消失了的大地,是尚未被人類高度發展文明污染的淨土,「天空之城」一直談論的「拉普達」,也是一個科技神力未被濫用時的夢土;「魔女宅急便」比較不一樣,離家修行的小女巫,尋找的是一塊可以讓自己貢獻的樂土。無論是舊世界還是新天地,小女孩都必須付出改變現狀的代價才得以進出,所以琪琪處處碰壁、搞得灰頭土臉,希達從王位繼承者淪為人質奴工,娜烏西卡甚至在血腥的戰爭中犧牲了生命。由此可知,「另一個世界」就是當下那個紛亂、過渡狀態的對立面,它是美好的過去,是甜蜜的未來,總之不是現在。

那麼,「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女主角的年齡可以讓我們找到線索。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共同經歷了女性生命中的第一個轉捩點:初經。而來經的身心變化與生活影響是不言可喻的。
對多數父系社會下成長的女孩兒而言,來經往往意味著純真年代之終結──活動範圍縮小了,應對方式改變了,掌上明珠成了籠中鳥。這種充滿失落感的集體潛意識,沉積成一種特殊的夢境類型。受過容格學派啟發的身體工作者常會注意到:有月經問題的個案比較容易在夢中飛翔,而這些個案有不少都在青春期過後,與家庭、尤其是與父親的關係產生衝突或緊張。德國醫師呂迪格.達爾可也指出,大部分月經問題,以及許多性方面的症狀,就是來自於無法接受自己的女性特質。

當娜烏西卡、希達、琪琪,以及女娃頭一回意識到:她們從此就得任由月經的節奏擺布,默默承受月經加諸在身上的種種限制,這些小女孩同時也陷入一種天人交戰的兩難中──Tobecome, or not to become,that is the question ! 如果她願意成為(become)一個成熟女性,她就得選擇自我臣服。反之,她將很難發展出完整的女性特質,因為女性特質的核心便是順從與承接。藉著反抗或接受如月經這般的自然限制,一個小女孩逐漸辯證地發展出她的女性自覺。因為意識源自於對限制的搏鬥,
沒有限制就不可能出現意識。換句話說,女性特質這種東西,並非「生而知之」,而是「困而學之」。想要掙脫禁錮的企圖、在飛行的操練中得到實現,而意欲改變世界的心願、也在接受變化的同時得以完成,這就是會飛的小女孩們所要傳達的訊息。相形之下,傳統的註解只看到不屈不撓的反抗,就顯得太男性也太單薄了。

精衛的故事中另一個重要的元素,水,一向被深度心理學視為女性特質的象徵。

女娃溺死於東海,是個意象豐富而且指涉清晰的關鍵。過去賦予這個情節的悲劇色彩,從發展女性特質的角度來看,其實是不必要的投射。就像著名的北歐神話「拉庫那克」(諸神的黃昏)裡,死亡並不代表永恆的終止;雖然在戰火與烈燄的摧殘之下,大地沉沒海底,世界宣告毀滅;經過漫長的歲月,以及大海與鹽水的淨化之後,大地又逐漸從海底升起,陸續萌生比過去更清新翠綠的草木,諸神與世界也在消亡之後重獲新生。同樣的,正在經歷身心變化的小女孩,雖然瀕臨被自然律法壓迫甚至吞沒的邊緣,一旦她接受了自己,就會得到脫胎換骨的力量,以重生的姿態在她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中翱翔。因為她犧牲的只是一小部分的普遍性,換得的卻是完整豐沛且無可取代的獨特性。

我們既已發現女性生命沿展的藍本,應該可以試著據以補遺,織完這張流傳千古的迷離掛毯??
事情發生的那個下午,女娃一如往常地在大湖中泅泳。當她一次一次冒上水面時,確實也注意到了東北角天幕上的一大塊層積雲,但她只是為這片透光低雲的雄偉壯闊嘖嘖稱奇,並不感覺有什麼威脅。
水裡的世界太迷人了,不玩到筋疲力竭,女娃是捨不得上岸的。就在她最後一次潛到水底時,湖上悄然風雲變色,滿目是駭人的昏天暗地。但即使暴雨初起,她依舊毫無戒心地享受比平日更劇烈的擺盪。直到她準備竄出水面,卻冷不防身體一矮,被滔滔巨浪壓到更低的水域下面去。女娃大吃一驚,拚命划臂蹬腿,可是身體像是被水潮攫住了,再也不能讓自己的意志帶到想去的地方。這場奮戰並未持續多久,在她失去意識之前,腦海裡只是快速閃過幾個零星的畫面:


一隻白嘴紅爪花腦袋的鳥兒輕快地掠過湖面…….
啊,要是能飛就好了……。

發鳩山上的柘樹林被狂風吹起一陣一陣的樹浪,彷彿現在正推擠著自己的湖底波濤,又彷彿來經時腹內的翻騰……。

父親將整袋的柘樹枝葉倒進母親的湯鍋裡,笑著對她說:「一會兒就不痛了!」……,啊,要是能抓到柘木的枝條就好了……。

風浪平息時,女娃早已不能言語。


但艾蜜莉.狄金生的詩句或許可以為她傳唱最後的心曲:

我掉落,掉落──
撞到一個世界,
然後終於知解──



溫佑君,大學在台灣讀社會學理論,研究所在英國念哲學,同時修習芳香療法,目前擔任芳療講師。